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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理想国imaginist(ID:lixiangguo2013),作者:严飞,原文标题:《“打工人”在城市生活中如何保持独立个性并存活?》,头图来源:《无法成为野兽的我们》

“大城床小城房”、“逃离北上广”、“打工人”等话题总能在社交媒体上掀起一波又一波讨论。

大城市对年轻人有着天然的吸引力,在享受着便利的同时,也承受着巨大的生活压力。与小城市的熟人社交不同,大城市精于算计、利益当先的“都市人格”也让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但很多人“撞得头破血流,却依然愿意为了它留下来”。

社会学家严飞在《穿透:像社会学家一样思考》这本书中,从社会学的角度来解释“大城市小城市”这个选择命题。他更关注到“被城市抛弃和遗忘”的“打工者”,他们渴望被看见,“精神世界的背后,其实是物质世界中大城市谋生的不堪和心酸”。

回不去的故乡

在北京、上海这样的大都市里,我们中的很多人都是一位异乡人,即使这里有我们的工作、朋友,也依旧很难真正把他乡当作故乡。

即使在大城市里有那么多丰富的、来自全世界的美食可以选择,但在特定的季节和时间里,我们最想念的可能还是家乡的一种可以炖汤的野菜、一碗妈妈亲手擀的面疙瘩、一杯爷爷酿的米酒。

味觉不会骗人,它是我们精神世界最直接、最真实的反映,让我们身在异乡,却时常在心里掂量着故乡的分量。

最近两年有一种说法,叫作“逃离北上广”,很多人在大城市打拼了多年却还是觉得心有余而力不足,因为各种高昂的生活成本,受不了的空气污染,疲于应付的复杂人际关系……

纪录片《四个春天》

于是,选择换一种活法,卖了大城市的房子、车子,离开北上广,回到故乡工作安家,或是一些经济潜力不错的二线城市,另外去寻找个人发展和生活的归宿。

而依旧留在大城市的人呢?可能时常会忍不住想,我的生活是否一定要选择这样的hard模式?

为了动辄几百万的高额房贷,每天起早贪黑、披星戴月,到了周末就累得只想躺在家里吃外卖。这样在城市里的生活,是否意味着一种巨大的妥协与牺牲呢?

在大城市和小城市之间,到底应该做出何种选择?是不是在每一个人的心里,都有一座回不去的故乡?

大城市里的精神生活

在社会学里,有一个很重要的研究领域就是城市社会学。我们今天来和大家一起探讨一下齐美尔关于城市社会学的观点。

虽然齐美尔从来没有使用城市社会学这一概念,也没有系统地研究过城市,但他的思想却深深地影响了以城市社会学研究为己任的芝加哥学派的诞生:芝加哥大学社会学系的创立者A.W.斯莫尔(Albion Small)与齐美尔相识后,将他的诸多著作引入美国;另外一位芝加哥学派的代表人物之一罗伯特·帕克(Robert Ezra Park),也在齐美尔门下接受过正规的社会学训练。

齐美尔关于城市的零星思考,尽管写于百年之前,但他对生活在城市中的个体精神生活的关注、对现代社会的态度与展望,仍然没有过时,放到今天来看,还是有着很强的研究生命力,不仅在城市社会学研究中得到回应,而且至今,也依然可以得到城市观察者们的共鸣。

日剧《凪的新生活》

在《大城市与精神生活》一文中,齐美尔提出了一个经典问题:“一个现代人在城市生活中如何保持独立个性并存活?”这也是大家在提到大城市的时候,最有共鸣的问题之一。

对于这一问题,齐美尔是从大城市如何塑造了人的精神世界这一层面进行了解答。在齐美尔看来,人,是城市生活的真正核心,所以应该要从人的角度去思考大城市和精神世界之间的关系,去探究城市中的个体如何适应城市的巨大差异性。正如齐美尔所言:

在精神生活的形成中,大城市具有唯一的极其重要的地位,它们是一种伟大的历史产物,围绕着生活的各种对立的思潮都有同样的权利在这里汇集和发展。大城市的各种现象有可能使我们有好感,也可能使我们反感。

一方面,从好感的角度来看,大城市的魅力对于不安于现状的年轻人而言,是不言而喻的。城市里灯火辉煌、人流穿梭,处处蕴含着机遇与发展。对于居于期间的人来说,虽然辛苦,但也有无限可能的生活。很多时候,也许只是多一份坚持,多一些面对挑战不松懈的任性,就可以获得被认可,打开向上流动的通道。

另一方面,在我们享受城市生活所带来的巨大便利的同时,也目睹了人情冷漠、交通拥堵、环境污染、治安不佳甚至城乡冲突等一系列城市问题,正慢慢地渗透到每个人的日常生活中。为了今天经济的高速发展,我们付出了巨大代价,这也是为什么让人们感到大城市确实“不易居”。雾霾、上班高峰时挤不上的地铁、比工资上涨更快的房价、巨大的职场竞争压力,身处其中的我们,难免感到焦躁与紧张。

特别是在人际交往上,城市里有着精于计算、利益当先的冷漠关系,有时候甚至是令人沮丧的人情氛围。这是一种“城市病”所带来的不可避免的“都市人格”,包括了货币经济及城市巨变带来的对人际互动的不信任、孤独冷漠、矜持审慎、持续的精神紧张、理智压倒情感等特征。不论从事什么行业,“都市人格”都有不同程度的表现,就好像伤风感冒咳嗽一样,不致命却有时候感觉到备受折磨。

日剧《无法成为野兽的我们》

事实上,每座城市都有自己的气质,我们常常开玩笑说的“魔都”和“帝都”,其实就是非常精准地概括了中国最大的两座城市的特点——有让我们讨厌的地方,恨不得下一秒钟就离开,也有让我们撞得头破血流,却依然愿意为它留下来的理由。

在异乡漂泊的人,就这样一边渴望着精彩人生,一边付出巨大的代价,这是大城市生活所赋予的美好和残酷,身在其间的每一个人,都无法幸免。用齐美尔的话说,就是:“大都会(metropolis)造就了城市居民生活的守时、精确性与准确性,而城市环境及金钱交易对于个体的过度刺激,则制约着城市居民的精神生活,给他们带来了双重影响。”

大城市还是小城市?

大城市还是小城市?这是一个“to be or not to be”的问题。在一些畅销书、网络大V的各种方法论教导之下,选择了大城市的人,想要扎根有成就,都需要有十八般武艺,左手成功学,右手厚黑学。而小城市的生活相对单纯许多,可以有着父母的庇佑,亲戚长辈的帮助提携。因此,前者被认为是一种主动吃苦的人生,而后者则被看作是孝顺、享福。

那么,在齐美尔眼里,大城市和小城市的精神生活各有什么特点?一百年前的情况和今天的城市生活又有什么变化、不同呢?

要回答这一问题,可以从两个维度去理解。

第一个维度,是把大城市和小城市的生活进行比较,看看大城市中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是如何建构的。

首先,齐美尔对于大城市所诞生出的理性主义精神是持支持态度的,他认为这种精神生活是建立在理智的基础之上,较之于小城市的一成不变的稳定生活,更加可以获得精神上的充沛。齐美尔就说:

首先要理解大城市精神生活的理性主义特点,大城市的精神生活跟小城市的不一样,确切地说,后者的精神生活是建立在情感和直觉的关系之上的。直觉的关系扎根于无意识的情感土壤之中,所以很容易在一贯习惯的稳定均衡中生长。相反,当外界环境的潮流和矛盾使大城市人感到有失去依靠的威胁时,他们—当然是许许多多个性不同的人—就会建立防卫机构来对付这种威胁、他们不是用情感来对这些外界环境的潮流和矛盾做出反应,主要的是理智,意识的加强使其获得精神特权的理智。

日剧《无法成为野兽的我们》

但另一方面,大城市中的理性主义精神,如果超过一定的限度,过于理性,也会导致人和人之间陷入冷漠无情的关系互动中。对此,齐美尔就非常犀利地指出,因为货币经济和理性主义,要求人们遵守时间、精打细算。所导致的结果,就是大城市中所特有的一种精神状态:

大城市人相互之间的这种心理状态一般可以叫作矜持。在小城市里人人都几乎认识他所遇到的每一个人,而且跟每一个人都有积极的关系。在大城市里,如果跟如此众多的人的不断表面接触中都要像小城市里的人那样做出内心反应,那么他除非会分身术,否则将陷于完全不可设想的心理状态。这种心理状态,或者说我们面对在短暂的接触中瞬息即逝的大城市生活特点所拥有的怀疑权利,迫使我们矜持起来,于是,我们跟多年的老邻居往往也互不相见,互不认识,往往教小城市里的人以为我们冷漠,毫无感情。

不可否认,城市居民的精神世界的确存在着“异质化”。也就是说,要求他们保持与乡村居民同样的人格与思维方式显然是不现实的。在现代都市生活中由于社会纽带的关系作用逐渐削弱,个体的原子化等现象确实存在。

不过在我看来,这种在城市交往中特有的矜持,一定程度上也让大都市的人可以保持一定的自由度和独立。和乡村、小镇相比,大城市的人和人之间的距离更有分寸感。比如,因为生活节奏忙碌,不会过多插手他人的隐私生活,无论是多么糟糕的情况之下,大家都努力维持基本的体面和尊严。

可能有人批评这是一种虚伪,但事物的另一面就是,人们不需要刻意去和不相干的人交代太多,在本来就压抑的钢筋水泥森林生活中,获得喘息的空间、向外伸展的余地,就可以拥有更丰富的生命体验。这也是为什么很多年轻人宁可留在大城市过着辛苦打拼的生活,也不愿意回到家乡的“熟人社会”之中,被迫接受七大姑八大姨的关心和审视。相比较而言,在大城市里,看到的不仅是被包容和理解的个人自由选择,还有梦想可能被实现的样子。

与此同时,今天邻里之间的互动尽管可能没有过去那么频繁,但还是在一定程度上维持着交集。城市带来了文明的产生,代表着高度发达的现代化生活,但我们也为此做出了许多妥协与牺牲。在大城市里,因为科技的发展,社区文化、邻里之间的互动甚至还比从前更多维度、更丰富了。比如,很多小区都有业主微信群,逢年过节总会发布各种活动的通知、老人旅游团、亲子活动的召集等等。

第二个维度,则是看大城市可以提供哪些小城市无法提供的机会和机遇。

随着经济结构的变化,城市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大。齐美尔就说:

小城市的生活基本上局限于自身的范围,由本身的范围所决定。而大城市的精神生活犹如荡漾开去的水波,涉及国家、民族的或者国际的广泛范围,这对大城市来说是有决定性意义的。

齐美尔的这个观点显然是非常超前的。具体到个人,大城市里的确有着更为宽广的视角和天地,决定着年轻人对未来的选择。放到今天来看,有些行业的确只有在大城市里,年轻人才能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比如,新媒体、IT……大部分小城市本身的经济活力就偏弱,新兴产业的发展当然也是处于萌芽状态或者甚至没有什么生长的土壤。在行业选择的局限面前,年轻人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出走。

我有一位在新媒体工作的朋友,毕业后在北京工作一段时间后,因为父母的召唤回到了东北老家,但是半年之后就发现待不下去了,几乎没有他想要找的工作,即使偶尔出现个机会,待遇也非常低,几乎看不到职业的前景在哪里。他告诉我,继续留在东北,只有两种选择:一个是托关系找一份体制内的工作,喝茶看报纸,很快变成油腻中年。另一个就是上抖音、快手讲段子,而且现在入场还晚了,东北老乡前辈们早就占据了好职位的半壁江山。带着这样清醒的自嘲,他说服了父母,又再度杀回北京租房、找工作。

渴望“被看见”

在北京、上海、广州这样的特大城市里,有着很多漂泊的打工者,这些城市中的异乡者也特别值得我们关注。

他们居住在城市的边缘地带,一般从事着体力型或者服务型工作,保障着城市每日的正常运转,却常常被城市所抛弃和遗忘。他们尽管在物理空间上属于大城市,但精神状态、心理归属上还是在农村,他们觉得自己就是农村人,不觉得自己是城市人,虽然赚着老家同龄人几倍的工资,但在大城市里却依旧属于社会的底层。

他们也没有什么朋友,知道想要往上流动非常困难,可能三年、五年里都得干着类似的工作,在大城市的夹缝里努力寻找着自己生存的空间。他们无法真正融入大城市生活中,也无法再回到自己的家乡,这一部分群体,他们的城市精神生活,又体现出了怎样的特征呢?

电影《天气预报员》

为了回答这一问题,我带着学生们做了一项研究,去调查在大城市里务工的边缘群体,他们如何通过快手这样的短视频网站,来构建自己的精神世界。我们的方法很简单,就是在APP上查找附近正在直播的人,再登陆进软件和这些直播的人聊天。他们也许正在筛沙子,也许正在送外卖,也许正在砌砖块,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他们都是城市里的打工者。

有趣的是,虽然在首页上推荐的,都是点击率很高的网红内容,经常有上万的粉丝互动和留言,但是在附近直播的人,却更加真实,也几乎没有任何的“观众”。所以当我们作为他们也许是这一直播时间段里唯一的关注者,进入和他们聊天的时候,他们就有着极大的倾诉欲望,几乎知无不谈,甚至还会主动提出来加微信继续聊,或者是提出线下见面接受深度访谈。

我们发现,大城市里的打工者,他们往往会陷入一种巨大的身份焦虑之中。越久离开家乡,就越有一种“回不去”的惆怅,这种回不去,当然不是地理上的,而更多是精神上的。习惯了城市里的生活方式、人际交往的关系,“故乡”对很多人来说,越来越像一个回家过年的符号,充满了年度的仪式感。而在大城市里,他们又始终有着渴望“被看见”的强烈愿望。

日剧《凪的新生活》

在这种情况之下,短视频软件就成了一个最好的媒介。一方面,它们成了城市务工者脱离现实的管道。比如,每天在短暂的休息时间里,放工后、睡觉前,刷短视频、玩游戏,从中找到一些不花什么成本的刺激和快乐,这样就可以忘记现实生活中的艰难不易,摆脱心理上的孤独和焦虑。

在城市发展前进的洪流里,他们的身份微小,在庞大的雇佣和权力组织面前更像是一粒小小的灰尘,微不足道。而短视频,成了他们精神世界里的一种娱乐鸦片,短暂的麻痹掉在城市打工中的种种辛酸。

另一方面,城市务工者通过直播这样的途径,将自己至少在网络这样的虚拟空间里,融合进城市的生活,以期待被其他人所看到。因为渴望“被看见”,所以他们活跃在网络短视频、社交媒体上,来自陌生人的点赞、转发甚至是打赏,是他们平行世界里所能找到的重视和温暖,从而达成一种心理上的补偿。

城市务工者的精神世界,就在这种焦虑麻痹和渴望“被看见”的交织中,每天周而复始。精神世界的背后,其实是物质世界中大城市谋生的不堪和辛酸。我们时不时会听到外卖小哥深夜哭泣这样的新闻,他们泪水的背后,才是我们更要去关心的精神生活。

与城市同在

诗人、作家罗智成曾在一首诗里这样描述我们所生活的城市:

你所待过的城市

都会成为你性格的一部分

就好像你所爱过的恋人

都会成为你性格的一部分

我们对于所在城市的感情,是在无声无息间发生的。但凡走过必留下痕迹,在无意识的时候,城市对我们的改变就已经写入了我们的皮肤里、眼睛里、心里,在漫长的光阴里改变了我们对于世界的看法。而这一点适用于在任何一座城市生活的人。与其抱着抄捷径的念头,想知道大城市的生存智慧,不如问问自己,想成为一个怎样的人。或者说,想成为一个拥有怎样精神生活的人。是丰富的还是贫瘠的?是宽广的还是狭隘的?

选择大城市,就意味着选择了创新、创造而不是墨守成规;而回到故乡,回到父母身边,也并不意味着就能“躺赢”,逃避所有困难。任何的两种生活方式都不是针锋相对的,不管在哪里生活,最需要的都是为自己的选择而负责,并主动承担相应的各种结果。

我们看到,齐美尔对大城市和精神生活的研究,还是非常具有前瞻性和先导性。和100多年前相比,因为信息和科技的发达,可以让我们更多维度地认识、了解一座城市,体验一种生活方式,但不变的是,我们仍然在思考、讨论齐美尔当时的话题,那就是“大城市和精神生活”之间的关系是什么?随着经济的发展,又衍生出了哪些新的问题?我们应该用怎样的眼光和态度来看待这一切呢?

对于这些疑问,让我们用齐美尔的一句话作为结尾来回答:

我们作为细胞的短暂存在是属于这整个历史生活的,我们的任务不是谴责或原谅,而仅仅是理解。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理想国imaginist(ID:lixiangguo2013),作者:严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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